已记不清事情发生在2012年还是2013年，下属一家贸易公司总经理休假逾期一月未归，后来连电话都打不通了。
老板通知彭总派人去看一下，彭总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。
这位总经理在集团已服务了20多年，人脉根基较深，之前又深得老板的信任，所以他管辖的公司有点类似小独立王国。总部对他们所掌握的资料并不多，而且这次也没有确切地知道存在什么问题，这让我感觉压力比较大。
最怕的就是没有目标和方向！
不过这到是训练四位徒弟的好机会。
接到通知已是星期五的晚上，周六一早我就带领他们赶去了那家公司。
到公司时已接近中午。这位总经理分管了两个公司，但都在同一个城市。所以我们就分成了两组，我带领四徒弟Mary，剩下他们三个组成一组，由大徒弟Jacky带队。
我和Mary让公司人员把报表、账册、凭证全部搬出来，开始进行检查。一天下来，发现了不少问题:
1、有笔5000多万的煤炭应收款，账龄长达五个月还没有收回；但这笔应收款有一家大国企做担保；
2、存在滥发奖金，乱支费用的现象；
3、未经总部许可，代理第三方公司开立90天信用证，但是收费符合市场标准。
这些问题是涉嫌违规，可也不至于让一个总经理跑路吧?
晚上回到酒店，我召集Jacky他们另外一组开碰头会。 Jacky报告了他们这一组的检查情况，发现的问题基本和我差不多。
他们觉得，这样的检查结果应该差不多了，毕竟只是两个贸易公司，账务相对比较简单，而且现金盘点、银行存款余额调节表看下来都没什么问题。
如果从普通内审的角度，发现到这些问题，差不多可以交差了，光是滥发奖金这一项性质就比较严重。
但是冥冥中我还是觉得不会这么简单!
我提出了自己一直的疑惑，“你们觉得，单凭这些问题，他有必要不来上班吗?”
我接着给他们分析，“这些问题，说到底只是违规，对于他在老板面前这么受宠的总经理来说，根本就不是个事儿，大不了被老板骂两句。因此，我认为肯定还有没被我们发现的问题。”
他们都点头，同时也在问，会是什么问题呢？
公司的钱账实相符，没有少；存货本身就没有；应收款就那笔5000万的有问题，但这纯属公司的业务操作，最多只能算是他工作失职；费用上乱发奖金，超权限报销的问题已经写了。
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了。
两家贸易公司，一家是做煤炭经营，一家是为所在地工厂做配套采购、国内部分销售以及进出口等服务。两家虽然是贸易型公司，不过固定资产有好几千万，年营业额合计也有几十个亿，在社会上差不多可以抵得上一个中等规模的企业了。
到了晚饭时间，我们每人一桶泡面，继续讨论分析。
三徒弟Thomas提出，最大的问题可能还是在那笔5000万的煤炭应收款里。估计这个总经理在这笔交易中拿了不该拿的，所以即使对方还不出钱来，他也不敢报给集团法务部诉讼。眼看这个事情自己处理不下来，干脆就不来了。
有一定的道理!
但这只是推测，没有任何的证据。没有证据当然就不能写进报告，更不能呈报给老板。
我让Mary打开了电脑，给四位徒弟看我今天做的一个费用分析表，这是一张煤炭进口采购的海运费用表。我问他们，从这张表你们能获得什么信息和疑问。
三徒弟Lily马上说，“既然有海运费发生，说明他们和境外供应商的贸易方式是FOB。”
大徒弟Jacky也立即紧跟，“FOB?那就和集团工厂进口煤炭的贸易方式不一样，工厂都是CFR。”
我赞许地看了他们俩一眼，不错!
“那难道是他们的海运费支付有问题?”大徒弟问。
“不，没有问题”，四徒弟Mary回答，“老师让我比对过了，每一笔海运费和提单都能对应起来。”
他们都疑惑地看着我，没问题还要看什么？
“你们看一下船公司的名字，”我提示他们，“再对比看一看那个请他们帮忙开信用证的公司的名字。”
他们一看，“哇塞！两个是一样的!那是同一家公司啊!”
Jacky拍了下大腿，“我想起来了，这家公司也是工厂的主要煤炭供应商!”
“工厂对这家供应商的付款条件是什么?”我紧接着问。
“后TT60天。也就是提单日后60天工厂付款。”大徒弟突然有点激动，好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，“这家供应商让我们的煤炭贸易公司帮他们开90天信用证并放账给他们。他们在60天的时候收到我们工厂的钱，再在90天的时候付给我们的煤炭贸易公司。靠!这是用我们的钱做我们的生意啊!”
我给大徒弟竖了下大拇指!
我告诉徒弟们，下午我已和工厂采购的同事确认过了，这家公司以前主营做海外煤炭运输，也就是个船公司。后来我们的煤炭采购从国内转进口以后，他们也开始给我们供应煤炭，而且现在已经成了我们的主力供应商。所以他们既是运货的船公司又是货物供应商!只是工厂的贸易方式是CFR，所以从来没给他们付过海运费。
我继续讲，不管怎么说，这家供应商专门利用我们的贸易公司代理开证，起码说明了两个问题。
（1）、他们的资金实力不足，根本不应该成为我们这么大集团的主力供应商；
（2）、他们这么做等于给自己做了一个前后安全阀门。如果我们的工厂因为某些原因不付钱给他们，他们也可以以不付钱给我们的煤炭贸易公司作为威胁!这么阴险的公司，也不配成为我们的合作伙伴。
徒弟们都很认真地听。
“这种船公司和供应商合为一体的公司，还有一点更为可怕”，我继续给他们分析，“煤炭是散货，所以进口全是用散货船运输。船到我们工厂的目的港，卸货是通过传送带直接传送到煤炭堆场，根本不可能用卡车运载过磅，那样成本太高，效率太差。那么这个煤炭的重量靠什么来确定?就是船公司签发的提单上的数量。”
“船公司如果和买卖双方没有任何利益关系，那这个数量就是标准没问题的，不管是通过船身的水位线还是什么别的技术都可以测定，但是如果船公司和卖家是一家，这里的漏洞就会比较大了。”
我话锋一转，“不过这个发现，嫌疑最大的应该是总部采购中心，而不是这位总经理。他应该从这里面获得了好处，要不然他不会明知集团对代理开证管控很严，还违规去做。但是这样的供应商如何能进入到我们的采购体系并成为主力，总部采购中心责无旁贷!”
“对于这个发现，我要求你们必须严格保密!”我很严肃地警告他们，“不允许告诉任何人!这个问题我要向彭总汇报后再看如何处理。”
徒弟们都很认真地点头，他们清楚事关重大!
没想到牵出了个案中案，把总部兄弟部门都给牵涉到了。
煤炭买卖，真的很黑，水也真的很深啊!
这时大徒弟Jacky插话说，“说到海运费，我们今天在看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个情况。只是我们三个感觉这是实际存在的，而且也和相关的人员确认过，所以没有把它作为问题。”
我马上问是什么问题？
Jacky翻出了他们的工作底稿，“你看，就是他们有很多的国内运输费用。我们问了公司的会计主管，他说这些运费是帮工厂支付的。我也问了工厂的相关人员，他们都确认有这件事情。”
“那你有没有问他们的流程操作是怎么做的?”我反问了一句。
“没有，”Jacky回答，“我问了几个人，他们都很确定地表示知道这件事，我看大家都知道，估计就没有什么问题，所以就没有再继续查下去。”
“这样不可以!这么大的费用一定要验证，不能直接就放过。你通知一下工厂物流部门的人，明天我要和他们谈一谈。”
我觉得这里面很可能就有问题!
第二天一早到公司，我先看了几笔运费的记账凭证，后面除了报销单和运费发票，什么明细都没有。
我问会计主管，“这样的报销单你如何进行审核？”
他回答，这个审核是在工厂的物流部门进行，物流部门负责与物流商对账，他这里没有运输的明细，只是按照发票金额付款。
我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，这都干的什么工作？！
过了一会儿，工厂物流部的人来了，我让他跟我说一下他们的运费结算流程。
他告诉我，销售系统里生成的送货单，会自动根据送货地点匹配运输商和路线，根据路线的招标运价和送货数量又会自动生成运费结算单。每月他用这个结算单和运输商进行对账，核对无误后，运输商开发票过来，然后工厂或贸易公司付款。
我问他，那你会核对结算单与发票吗？
他回答，工厂付款的部分他会进行核对，但贸易公司这边他没有。因为他不在贸易公司这边工作，不用他准备报销单和申请付款，所以发票都是由运输商直接开了交给贸易公司。
又是一个二百五!
我不想再和他说什么，只是要求他马上把贸易公司每月承担的运费结算单数据导出来给我，然后让Mary把这一数据与贸易公司运费数据进行对比。
水落石出!!
贸易公司几乎每个月实际支付的金额都要大于应结算金额!几年下来，这个金额居然高达七八百万!!
“王八蛋!”我忍不住狠狠地把结果资料扔到了地上!
查出了这个问题以后，我大概清楚这个总经理为什么不来上班了。
煤炭应收款5000万长期收不回来，老板必然会让集团法务部介入。而法务部又一定会请内部审计或财务部门一起合作调查，这样就会把他乱发奖金、乱支费用的事情抖出来。老板知道这些就有可能会把他撤换或调离。新的总经理过来，他贪污的事情就可能会败露。所以越想越怕，干脆不来了!
蹊跷的是，这个贪污的问题我刚发现一小时，他居然主动给彭总打电话了!!
电话中，他痛哭流涕，说自己鬼迷心窍，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彭总对他的关怀。贪的这些钱，他都没有用，全部买了银行理财产品。他马上会把银行卡寄过来，把钱退还给公司。想请彭总在老板面前帮他求求情，放他一马。
这些是彭总接完他的电话后又打电话告诉我的。
我高度怀疑贸易公司和工厂里有他的同伙，否则他在境外怎么可能那么快得到消息？他的同伙一定在盯着我们，看我们能不能把这个问题查出来。
天网恢恢，疏而不漏!
同伙的问题就留着内审和人事部门去处理吧。
到这里，这个总经理的问题已经完全调查清楚了，我带着徒弟们踏上了归程。两天时间，查出了这么重大的舞弊案件，相信他们四位会更加深有感触!
周一一早，我把情况向内审部门作了通报，并把这两天收集的资料移交给了他们，后续的具体调查就交由他们去做了。
后面调查进展非常顺利，那家运输商主动过来说明情况，表明这些事情都是应这位总经理要求，他们不得不配合。而且他们还主动出示了这位总经理要求他们操作、转款所有短信记录，几年的短信记录都完整保留下来了!估计他也是预感到总有事发的那一天吧？！
所以，奉劝一句，莫伸手，伸手必被捉!!
最后还是说一下这件事情的后续结果吧。
（1）、这位总经理贪污的钱退回来了，他用这些钱买了银行的理财产品，到期后公司还赚了一些；
（2）、案发后，他本人一直在境外，没有敢再到国内来；
（3）、我和内审部门顺藤摸瓜继续调查总部采购中心总经理，几个月后，这位大哥也现了原形，被老板开除了；
（4）、贸易公司和工厂的相关人员，大多被辞退或处分；
（5）、那家煤炭主力供应商，被列入集团黑名单，永远不会再合作；
（6）、那家配合转款的运输商，因为违反了集团的廉政协议，被终止了合作；
（7）、那笔5000万的煤炭应收款，用煤炭和房产抵偿了一部分，剩余一千多万，我们向为其担保的大国企追讨，官司一直打到最高人民法院。结果，我们赢了!
